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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而為人,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,每個人都是孤獨的。
他也不例外。
從有記憶開始,他一直都是一個人,跟村子裏的大叔學捕魚、和村子裏的大嬸學製香,慢慢由三餐不繼到能養活自己,他的生活平凡又簡單。
直至一個男人的出現,開始了他波濤洶湧的一生。

他還記得,那個明眉的早上,那個男人穿著漂亮的衣服,衣衫上充滿複雜的花紋、腰上別著塊光滑的石頭,一頭長髮用繩帶束起,神彩飛揚的朝他走近。他這輩子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人,後來他知道那身衣服叫做唐裝、那塊石頭是白玉佩,那個人叫做王耀。
他說,他是他的兄長,經過多年漂泊終於找到他了。

「回家吧,小香。」

孤身一人的他,現在有了親人,有了家。
耀先生是大家族的當家,家裡有很多孩子,華衣美服、珍饈百味,面對養尊處優的少爺小姐們,他總是顯得格格不入。耀先生公務繁忙,除了接他回家的頭幾日外,幾乎沒再出現。他沒敢打擾其他人,只留在自己的院子裡過安穩的小日子。
然後,這個大家族面臨巨變。

家破人亡、負債累累,家裡的孩子一個個被送走,所有人都人心惶惶,害怕下一個就是自己。
再一次見到耀先生已經相隔很久了,雖然衣著仍舊華美,但無法掩飾憔悴的面容、發紅的眼角。和耀先生一起到來的還有一個人,金髮綠眼,穿著軍服的洋人。他知道,他要離開這個家了。

「小香...我會、我會接你回家的。」
耳邊迴響著臨走前耀先生的話,不知怎麼樣的來到金髮洋人的家,這裡沒有耀先生家裡的石獅子、燈籠、樟樹,但房子的外面有花園,大片的草地和湖泊。
耀先生的家像個大寶藏,所有漂亮美好的事物都放在裡面,不被外人所見。但在這裡,他們會把美麗的東西展現出來,與人分享,這裡是亞瑟先生的居所。

這裡和耀先生的大家族不一樣,那邊的孩子滿地都是,亞瑟先生家的孩子只有幾個,聽說最大的一個已經在外面獨自生活,他很驚訝,因為他認知的生活,一家人就是要住在一起,共同活動。但亞瑟先生向他解釋,每個人都是個體,他有權利選擇過怎樣的生活,和怎樣的人交流相處。

這是自由。

他想,要說他生命中影響他最深遠的人,除了是親人的耀先生外,另一個肯定是視他為養子的亞瑟先生。
兩者的家庭模式如此不同:耀先生家裡,只要是血緣親族,無論是成就品行高尚,又或是爛泥扶不上壁,他都是家族的一份子,都會得到很好的照顧,這間接令家裡養了一堆不事生產的孩子,終日只顧吃喝玩樂,直到家族變故才醒覺,驚慌失措的哀求耀先生別送他們走......
亞瑟先生家裡不養沒用的人,想吃飯就得幹活,每個家人都有自己的位置,就著每個人的所長為家庭付出,共同建立家庭,沒有人是沒有用的。所以亞瑟先生的家庭才日漸壯大......

他渡過了這輩子最豐盛的人生,亞瑟先生教導他家裡的規矩、帶他怎麼經商做生意,學用他們的語言溝通,和他一起看看這個世界如此廣闊。他從一個懞懂的少年長成獨當一面的青年,這段歲月裡所學到的一切,都是亞瑟先生送給他最珍貴的禮物。
然後某一天,那個穿著唐裝腰別白玉佩的男人再次出現。
耀先生是來帶他回家的。他猛然醒覺,他本來就不是亞瑟先生的親人,現在他要回去了,回去那個大門外有威武石獅子,和掛著大紅燈籠的家族。那裏沒有碧綠湖泊和玫瑰花園,沒有亞瑟先生。

那裡是他的「家」。

久別重逢本是感人,他重回耀先生的家,家族似乎再次富強起來,所有的孩子幾乎都回到這個家裡,耀先生很高興,這頓團聚飯上一直在笑,他說只差一點家族就齊齊整整了,現在只有他的姐姐還未回來,他的灣姐姐。
他想,回家是有一點點喜悅的,耀先生對他很好,家裡與洋人經商的事務都交給他打理,隔三差五會送各種禮物給他,他知道耀先生對他和對家裡其他孩子是不同的,就連其他人都說他是特別的。他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有什麼獨特之處,直至某日聽到幾位兄姊的對話⋯⋯

「早知道小香沒被金髮綠眼的洋鬼子吃掉,他們肯定會爭著跟洋鬼子走,現在的小香多風光。」
「你別看小香吃好穿好,耀哥哥一直防著他呢。始終給洋鬼子養過,哪知會不會養出個白眼狼。」
「現在他本事大又和洋鬼子家裡熟,家裡的生意都靠小香處理,等久一點阿京和尚海接手了,到時小香肯定會被耀哥哥一腳踢開。」

一段對話,徹底粉碎了他對耀先生的敬仰和憧憬。

他以為回來後就可以和家人團聚,和睦相處,他會將自己所學所識為家族所用,儘心儘力幫助家族,幫助自己敬愛的耀先生,但原來,原來所有的事都是他一相情願。
耀先生的家族封閉又強勢,家裡沒人敢忤逆他,這些事他一直都知,但因為耀先生是他的親人,所以他從沒有質疑過,因為耀先生說,他們是家人,他們應該友愛相處,和平共存。

他回到自己的院子,翻出所有耀先生送他的禮物仔細端詳,衣扣上的小孔、飾物上的反光點......一個會對親人送上偷聽器監視器的人,就像一桶冰水從頭淋下來,對耀先生徹底寒心,他突然想起他很久沒見過的兄姊,新和衛藏,聽說他們做錯了事被耀先生禁足,沒有批准所有人都不能接觸他們。這件事離他似乎很遠,但看到偷聽器的瞬間又變得如此的近。

由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?
他想,由一開始他就和這個家格格不入,他們喜歡茶他熱愛咖啡、他們的唐裝華服都不及他的西裝洋服舒適、他們和他的對話總是三句止步,因為他習慣了洋文而生疏了華語。一切一切都注定了,他從來都不屬於這裡,在這個家,沒有他存在的位置⋯⋯

「小香,每個人都有選擇怎樣生活的權利,可以選擇和什麼人交流相處。」

「這是自由。」

亞瑟先生的話就如一顆小石頭,令他心底泛下一片連綺。他想,要不自己搬出去生活,這樣也許對大家都好一點,就好像亞瑟先生的長子一樣,就算自己在外面生活,也可以和家裡保持聯繫,他們的問題也許是相見好同住難,他搬出去了也依舊是耀先生的家人,也可以照樣幫助家族,而他亦保障自己的生活,一舉兩得。

他的提議卻得到耀先生前所未有的反彈,他從未見過耀先生如此恐怖的一面,最初他身上的傷痕穿上衣服就能蓋住,只要休息兩三日就會痊愈,但漸漸的、傷痕愈來愈多,傷勢愈來愈嚴重,甚至乎已經到了連下床都如此艱難......每一次的反抗都會得到更暴力的對待,耀先生只會一再重複說這裡是他的家,他想走根本是痴心妄想,他永遠是這個家的孩子,是他王耀的孩子。

「小香,只有這裡是你永遠的家。」

不記得到底過了多久,被痛覺充斥著的他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。動彈不得的他能做的只有思考,想想兄姊新和衛藏現在到底過得如何?是不是他正在經歷他們所發生過的事?亞瑟先生現在還好嗎?他很久沒和他聯絡,會不會擔心他?耀先生......他已經決定好要怎麼處置他了嗎?

從偶爾來他院子的人中,他知道灣姐姐大概不會回來了,耀先生很生氣,把氣都出在他身上,覺得是他不聽話,所以灣姐姐不肯回來。他反而暗自鬆一口氣,雖然和灣姐姐只見過幾次面,但她開朗熱情,對所有事都積極樂觀,面對困難從不低頭,比起有亞瑟先生照顧的他受過更多的苦,他希望灣姐姐一直永遠快樂,永遠都不要到這個家裡。

這個彷如囚牢的「家」。

近幾年發生過太多太多的事,耀先生在他身上加上一道又一道的枷鎖,他被逼和耀先生在外面保持平穩的假象,逼著和所有人說他很好,他在這個家裡豐衣足食,平安快樂,但回到家裡,他依舊是個傷痕累累,心靈破碎的青年。

又一次,在連串暴力之下苟延殘喘,平時總在打罵之中反駁的他,最終連嘴巴都被封起,眼睛被矇上......他想,這次大概是最後了,很快他就變得和衛藏他們一樣。

耀先生家裡唯一接受的只有聽話的孩子。他們必須順從耀先生的所有決定和安排,不能有任何個人的意見,至於反抗的下場......

此刻的他等待著最後的審判,他想起小時候亞瑟先生講起他家庭的過去,他是怎樣從戰爭中活下來,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。

「Freedom is not free.」

自由,從來都不是免費的。人不付出是不會有收穫,他付出了時間、付出了努力,然後穫得成果。

一切聽起來多麼簡單,又多麼困難。

......

記得那雙眼被矇的正義女神象嗎?假如有一天,就算身體被囚禁、雙眼被矇、口不能言。請記住,唯有心靈和思想是無法被禁錮的。請懷抱希望並等待,終有一天會獲得想要的事物。

心之所向,是通往自由的道路。

黎明前的黑暗終會過去,他一遍又一遍的冀望著,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,會迎接他心中最明亮的白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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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小香的家人,我是一個香港人。

2020年5月23日 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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